作者:王家齊(本文同步刊登於《張老師月刊》2024 年 6 月號 558 期)
自從父親第一次住院,我才意識到,我們之間有多陌生。
那是在我高中的時候。他因為中風而住院了兩個禮拜,醫生說他鬼門關前走一回。我還記得父親中風的前一天,他買了很油膩的油飯當晚餐,我跟我媽都吃不太下。
他一個人,把整盒便當一掃而空。
第一次中風:活在平行宇宙的小王子
第二天,我在學校收到媽媽的簡訊,內容很簡短:「你爸住院了。放學後去外婆家」。那之後,有整整兩個禮拜,我媽都在醫院照顧我爸。而我卻連我爸住的病房是幾樓幾號,都不知道。
放學後,外婆煮了清淡的番茄蛋花湯,給我當晚餐。在昏暗的燈光下,我喝著湯、吃著飯,配著電視轉播的職棒比賽。那時候,是兄弟象的明星球員王光輝,在花蓮的引退賽。我煩躁不安地看著比賽,心中想著:「這時候,身為兒子的我,不是應該是去醫院探病嗎?」「可是去醫院到底要做什麼?我什麼都不會……」
我心中覺得不太對勁。但我的身體彷彿凍結了,只能默默地把湯喝完、關掉電視,假裝一切沒有發生地關燈睡覺。兩個禮拜後,爸爸終於出院了。媽媽看來很疲憊,我們三個人回到家時,誰也沒有說些什麼……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。
那時候的我,就像是一個活在平行宇宙的小王子。明明「病魔」已經侵門踏戶,我卻彷彿身處一個真空的世界,與現實隔絕。
心理師的提問:為何一個家需要永恆少年?
當了心理師以後。有次,我的家族治療老師,在聽完這段經歷後,問我:「你的家,為何需要一個永恆少年?」
聽到這句話,我愣住了。長不大的永恆少年,對我來說是幼稚而膚淺的存在。一個家,需要手腳矯健的媽媽,或是工作賺錢的爸爸,怎麼會需要一個沒用的小男孩呢?
老師看著我,說:「這只是我的猜測。會不會,在老家吃了很多苦的父母,把你跟他們的小家變得『真空』,是為了讓你可以好好做一個小孩……」「畢竟,那是他們童年的時候,沒有機會擁有的體驗。」
我心想,原來當小男孩的感覺這麼複雜。一方面,因為大人把事情都做了,活在平行宇宙的我,可以過很爽。另一方面,就是因為大人把事情都做了,讓活在真空的我,覺得很不安……
感覺身為兒子的自己,很沒用。
我們的交集:棒球、自拍與沉默
第一次中風之後,父親積極地復健,連醫生都稱讚他是病人中的模範生,甚至請父親分享復健訣竅給其他病友。他還買了一台藍色的腳踏車,戴著墨鏡,天天跑去河堤騎個10公里。
雖然偶爾可以在父親的臉書上,看到他全副武裝帶著腳踏車自拍,但我們從來沒有談過這些。像是:他的嗜好、他的健康、他中風以後的心路歷程。我們之間少數有過的談話,多半是兄弟象的比賽。像是今年彭政閔打得怎麼樣?有沒有機會再拿打擊王?這,還算是聊得比較多了。
更多時候,我和父親就如同棒球比賽的節奏。投手拿起手套,吐一口氣,一個漫長又充滿猜想的沉默(這一次還是會投 145 km/hr 的快速直球嗎?或是吊一個外角的滑球?)
……投手把球投出,打者揮棒落空!我跟爸爸發出「哎呀!」的歎息聲,或是「喔!」的驚嘆聲。會是哪個反應?就要看被三振的,是我們的球隊,還是敵隊。
有時候,比賽太難看了,爸爸會默默地轉去別台。從新莊球場轉到台南,或是澄清湖。另一場球賽也打完了?沒關係。遙控器按一按,就可以去到舊金山、波士頓或著紐約,看看我們都叫不出名字的大聯盟球員,是怎麼擊出全壘打的。
第二次住院:當男孩必須成為男人
父親第二次住院,是在我36歲的時候。這一次,爸媽都老了。
我爸當了快20年的模範病人。終究無法避免,西藥給他腎臟帶來的負擔。我媽這輩子第一次意識到,再努力再萬能的照顧者,也有倦了、累了、想逃開的時候。於是我在電話中,對我媽說:「明天,我跟妳換班吧。」「我去陪爸爸,妳回家休息。」
我媽同意了。
那天晚上,在醫院,我這輩子第一次曉得:黑夜中的病房,安靜地只有呼吸的聲音。護理師打開床頭燈,輕聲喚著我爸「阿北」。我看向戴著呼吸器的父親,聽到他的呼吸聲灌滿矽膠,發出深沈的「呼~~呼~~」。呼吸器蓋住了父親的口鼻,他當然不能說話。
但有這麼一刻,我突然擔憂起來,害怕父親是否再也不能開口……那麼,我們之間的沉默,就會延續到永遠。說也奇怪,我們父子倆明明不太說話。但是,當我們之間真的只剩下呼吸聲的時候。沉默,又是那麼吵雜而喧囂—就像我腦中的小聲音。
我不斷問自己:「如果我跟爸爸再也無法說話了,我後悔嗎?我害怕嗎?或著我想逃避,說服自己本來我們就不熟?」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,彷彿是沒有地址的信,一封一封地穿過我的腦海。
最後,我只做了一件事。我碰了碰父親的手,說了聲:「爸,晚安」。我不確定那一刻,他有沒有聽見。畢竟,看著家人戴上呼吸器,是一種很奇怪的體驗。不能說話的父親,彷彿即將潛向深海或前往宇宙,離開我們去到一個更遠的地方……
我關上病床的燈。病房沒入了黑暗。只剩下廁所半掩的門,透出一道微弱的光。那一刻,36歲又182天的我,變回了一個無助的小男孩。
男孩的共同焦慮:害怕父親離開時,自己還來不及長大
不只一位來諮商的男人,告訴過我:他,很害怕面對父親的死亡。有位男人,他的父親是個業務,後來創業開了公司。對他來說,父親一手打造了自己的王國,他又是這國度唯一的小男孩。
於是,身為兒子與王子的他,人生早就被決定了。「我很早就知道,我需要接家裡的事業……」「但我不知道的是,我到底是否夠格?」
男人從小就很崇拜他的父親。崇拜之中有尊敬,也有害怕。他記得,小時候看爸爸跟幾個老闆在家裡談生意。面對大嗓門又粗手粗腳的「叔叔」。6歲的他,害怕地想躲開。而爸爸只要從容不迫地敬個酒,又說了幾個笑話,逗得那些野獸般的客戶哈哈大笑,一筆大生意就談成了。
這一刻,媽媽總是會在他旁邊,握著他的手,輕輕地說:「你長大以後,也會跟你爸一樣厲害。」男人告訴我:雖然這樣想好像很不孝。但也許,面對父親的生老病死,最可怕的不是父親的離開,而是在他離開之前,我都還沒有長大。
沒有成為跟他一樣優秀的男人。
第三次住院:下一次,我們一起去看棒球吧
父親第三次住院時,我跟他,好像都長大了一點。
有了前兩次的經驗。住院,變成一件比較好想像的事。到醫院前,我替自己買了好吃的、好喝的,還帶上一本小說。與其他陪病家屬坐上同一台電梯時,我注意到我們手上的塑膠袋,都裝著醫院附近的美食。彷彿是一種不約而同的默契。
我進到病房時,父親正轉著電視,在看台鋼雄鷹的比賽。那是去年才成立的職業球隊,總教練洪一中,則是跟王光輝同期的兄弟象球員。
我坐到他的病床邊,默默地打開袋子,正要拿出便當時,我聽見父親對我說:「在小巨蛋的球賽,應該很容易滿吧?」那一刻,我感覺鼻子酸酸的,但我沒有回頭看他,
只是輕輕地「嗯」了一聲,對父親說:「下一次,我們一起去大巨蛋看球賽吧。」
父子傳遞心意的那一刻。我們沒有面對面,沒有擁抱彼此,沒有發生「爸我愛你」或 是「兒子我愛你」這種電影般的台詞。
我們只是肩並肩地坐在彼此身邊,用這樣的方式,說:「我很在乎你」。
父子關係的三個相處提案
1. 父子難題,是自我認同的議題。
常見的父子難題有兩種。一種是父強子弱,於是兒子終其一生缺乏自信,難以獨立。另一種則是父弱子強,兒子在成長過程中,少了父親作為楷模,於是一輩子從前輩、老師、主管等權威,尋求未曾謀面的理想父親。
父親之於兒子,就如同母親之於女兒。父親既是兒子渴望得到認同的對象,也是兒子模仿、比較,與競爭的對象。就如同前文提到,許多兒子焦慮父親的死亡,其實是害怕自己還來不及長成一個夠好的男人。這一刻,對男孩們來說,父親是彷彿巨人的存在,又想要贏過他,又害怕打倒他。
通常,這樣糾結的父子關係,要到父親漸漸衰老,才可能會產生轉變。生理上,父親的老去,也意味著兒子的長大。心理上,身為兒子的你,要練習覺察並接納自己的「好」,才能逐步接受曾經強大的父親,也正在慢慢地「老」。
於是,在父強子弱的關係,兒子要能夠先認可自己的「好」,才能成為自己(與家中)的國王。至於在父弱子強的關係,兒子則會透過哀悼父親的「老」,一次一次練習接受現實中的父親,沒有自己期望中的那麼好。
當你放下了對父親的想像,才能回過頭來問自己:我又要成為什麼樣的男人?什麼樣的前輩?或是什麼樣的父親呢?男人的自我認同,與他的父子關係,就像是硬幣的一體兩面。缺一不可。
2. 父子關係,從「肩並肩」開始
大部分的男人,都不習慣「面對面」地說話。比起兩人對坐,眼神對望地分享心事,許多男人更傾向「一起做點什麼」來交流感情。像是學生時代一起連線打電動,出了社會一起抽煙喝酒,或是跟長輩一起爬山釣魚。
男人的一起,常是「肩並肩」的。就像前面提到我跟我爸的對話,我們的一起,不是面對面,而是肩並肩地看球賽。畢竟,面對面交談,需要比肩並肩,用上更多的社交能量。有些男人甚至會因為不自在、不習慣,而要花很大的力氣壓抑自己的焦慮,或是逃跑的衝動。
如果身為兒子的你,過去不常跟父親聊天。那麼,先一起做點什麼,就算只是一起看電視都好,都是不錯的選擇。
3. 父子時間,就是父親跟兒子獨處的時間
很多兒子會覺得跟父親獨處很尷尬,於是把回家跟「父母」相處當成「父子」時間。其實,跟一個人單獨對話,就算說得不多、談得不深,就已經在傳遞「我關心你」的訊息了。

